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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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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日的雨水連綿,下起來似乎就沒完沒了,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地上,在坑窪的地方凝積成水漬。剛露新葉的樹枝在雨底下盛放,蔥青的綠,上頭沾染著水珠,如凝露,又似晶瑩的玉粒。

窗欞外頭,淅淅瀝瀝的點子落了一夜,次日天大明時才消停下來。濃重的鉛雲散了開,東方透出幾絲金色的霞光,普照向大地,大胤宮在日光的籠罩下顯得愈加華光璀璨,熠熠生輝。

辰時剛過,寧毓便領著幾個宮女進了寢殿要伺候沈錦梳洗。然而立在床帳子後頭喊了好幾聲兒,裏頭的人卻半點反應都沒有。幾人心下奇怪,因牽了床帳往內看,只見寧國公主正蒙頭大睡,氣息均勻,看來正沈沈好眠。

寧毓見狀有些好笑,挨著床沿坐下來便去拍她,口裏道:“殿下,時辰不早了,該起了。殿下?殿下?”

又連著叫了幾遍,錦被下的人終於咕噥著應了一聲,似乎很是疲乏,她翻了個身面朝裏,皺緊了眉頭嗡噥道:“姑姑,昨兒下了整晚的雨,我沒睡醒呢。”

聽她這麽說,寧毓面上的神情有些為難,思來想去了好半晌終於妥協,頗無可奈何的口吻:“好吧,那容殿下再睡兩刻鐘。”

她說完這話便朝眾人遞了個眼色,幾個丫頭因各自端著東西退了出去。

好容易落了個清凈,沈錦裹了裹褥子重新合了眼。昨兒夜裏她確實沒睡好,一合眼便開始做夢,光怪陸離的夢境一個接一個,頗有幾分荒誕,然而具體如何卻記不清了。

將將閉上眸子,看到的居然是一個有些熟悉的人影,隔得遠,怎麽也看不清他的臉。周遭的景物有些陌生,卻並不令人討厭。一處大院子,有她最喜歡的石榴樹,一顆顆碩大的石榴沈甸甸地掛在枝頭,也有白蘭花,似乎是秋令天。那模糊的人影站在石榴樹下朝她招手,看那模樣是在喊她過去。

她混混沌沌的,不知怎麽就朝著那人走了過去。方才隔得遠了還沒感覺,近了才發現這人身量頗高。她有些驚嘆,個兒真高,自己站在他身前,須仰著脖子才能看見他的下巴。

他兀自牽了她的手,指著頭頂上的石榴說:“你喜歡吃石榴麽?”

他握她的手,她似乎並不反感,只是點點頭,“喜歡。”

雖然看不清他的臉,但不知怎麽,她知道他在笑,他又道,“那我摘給你好不好?”說完也不等她搭話,徑自伸手從樹上摘下一顆大大的石榴遞給她。

她心頭很歡喜,接過來正要說謝謝,那人卻低下了頭來,現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來,她大驚失色,手裏的石榴也落在了地上——居然是慕容弋!

她失聲大叫著夢中醒過來,寧毓嚇壞了,連忙從外間跑進來,“公主怎麽了?”見她一頭的大汗心中便了然幾分,撫了撫她的發安慰道:“公主做惡夢了?”

沈錦漸漸平靜下來,心中不免感到驚訝——好端端的,怎麽會夢見慕容弋呢?她腦子裏亂糟糟的,只好擡眼看了看外面天色,問道:“什麽時辰了?”

寧毓答她,“辰時一刻了,公主起了麽?”

她點頭,寧毓因喚了令些個丫頭進殿來,伺候她洗漱梳妝。

用完早膳已經是辰時正了,這些日子閑來無事,當初從大梁帶來的話本子倒是派上了用場。沈錦隨手從紅底黑面琺瑯箱裏取出一本,往紫檀椅上一坐便動手翻起來。

翻了幾頁後大概有了個了解,這話本講的是一個白面書生趕考途中偶遇狐仙,兩人牽扯出如何如何的糾纏。沈錦看得津津有味,小情小愛的東西,寫在話本裏頭卻變得格外生動,能引人無限神往。可看著看著卻發現了不對頭,這裏頭描繪了諸多書生狐仙行歡的情景,字裏行間格外細膩。

大梁是一個註重文化的國度,民風開化,是以坊間流傳著諸多春宮圖春宮書。然而開化也只在民間,沈錦是正統的皇後嫡出金枝玉葉,哪裏見識過這等稀奇事。

好奇多過羞臊,她紅著小臉一行一行往下讀,正看得興起,外頭卻傳來個尖銳的公鴨嗓兒,說道:“君上駕到。”

她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,神情頗為驚慌。手中的話本子驟然成了燙手的山芋,她四下張望了一番,腳步聲愈發地近,她心頭如擂鼓,慌亂之中只好將那話本往闊袖裏頭藏,將將放置妥當,那人已經步態佯佯地進來了。

沈錦吸一口氣,對掖起雙手給他行禮,“參見君上。”

他低低嗯了聲,虛握著她的左臂微微一扶,她一面言謝一面擡頭看他一眼,只見他還穿著朝服,連冕旒都摘下,再估摸時辰,暗自猜他是是將將下朝。他靠得近,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氣撲鼻而來,然而他又很快地退開了,徑自繞過她在檀木椅上落座。

沈錦轉過頭去面向他站定,頭垂得低低的,凝脂般的雙頰飛著兩朵未褪的紅雲,像是桃花點雪。她容貌艷麗,素凈的一張臉,不施脂粉也是閉月之姿,當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。

他擡眼覷她,微挑了眉,緩聲道:“公主熱麽?”

她被問得一楞,擡起頭來看他,不明就裏地搖搖頭,“君上怎麽這樣問?”

珠旒掩去他的目光,從她的角度看過去,只能瞧見那張微抿的薄唇,那張薄唇微啟,漠然道:“你臉很紅。”

這話勾動起一些記憶來,譬如話本裏書生同狐仙的天雷同地火,這麽一想雙頰不由更紅了。沈錦心頭萬分窘迫,只好幹笑著打哈哈,道:“方才還不覺得,這麽一說還真是有些熱呢。”說著還煞有其事地擡起右手扇了扇。

正扇著,一本墨藍皮子的書忽地從那粉白撒金的闊袖裏頭甩了出來,“啪”一聲響落在了當今聖上跟前。

她驚住了,反應過來後便連忙彎腰去撿,可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先她一步,從她眼皮子底下將那話本子拾了起來握在手中。他看了眼書皮,微挑了眉,手指微動便翻閱起來。

“……”她心中羞憤欲死,甚至生出了以頭搶地的念頭,腦袋幾乎能埋進胸口去。

整個宮室之內靜悄悄的,兩人誰都不說話,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響。每一聲聽在沈錦耳朵裏都像是催命的符咒,她臉紅得能滴出血來,巴不得一頭厥過去,偏偏這時候的腦子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
完了,完了,這回沒臉做人了,看春宮書教他逮個現形,這可怎麽辦?解釋麽?這有什麽可解釋的,白底黑字印得清清楚楚,還容得她抵賴不成?

她這頭急躁不已,那頭的慕容弋合起書頁擡起了頭,唇畔攜著抹意味深遠的笑容,意態閑閑道:“古人有雲: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公主之情懷,恐怕王羲之在世也要望塵莫及了。”

她心中哀羞,哪裏還想同他多說一句話,只是死咬著下唇低垂著頭,定定望著繡花履一言不發。

可今上還沒有收勢的打算,他朝她的闊袖一哂,溫聲道:“公主將這卷書藏於袖中,可見愛不釋手?”

一忍再忍終究不是她的本性,沈錦覺得他有些過分,不是寡言麽?不是不善言談麽?嘲弄起她來一句接一句的。她氣悶,也顧不上周全禮數了,擡起頭來朝他瞪過去,反唇道:“方才我見君上端摩了好一陣兒,似乎也頗感興趣麽。我那箱子裏還有好幾百冊,若是君上也喜歡,我即刻便命人送些去太宸宮。”

他沒料到她會如此理直氣壯,眼中的笑意斂下去,聲音也冷硬幾分,“朕不過同公主玩笑,公主倒這樣當真?”

這副神態最讓她畏懼,這人一個眼神便能教人不安。她果真被恫嚇住了,縱使心中千萬個不情願,仍舊悶悶地垂下頭去斂裙給他欠身,“方才我言行無狀,君上恕罪。”說完這話又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,竟然這樣輕易地便朝他低頭了,真是……唉。

到底是個不足十七的丫頭,又自幼尊養在深宮,金尊玉貴地長大,也難怪還保留著擺脫不得的孩子氣。慕容弋那廂沈默了良久,忽然低聲道:“明日是你十七的生辰,你心中有什麽打算麽?”

沈錦猛地擡起頭看他,神色很是不可置信:“君上怎知我生辰?”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同她半分瓜葛也不曾有過的人,居然會對她的生辰了解得這樣清楚,也無怪乎她這樣驚訝。

然而慕容弋並且正面答覆她,他只是漠然同她對望,眉宇間沒有半分的異常,清清坦蕩,“你覺得奇怪麽?”他覆又淡淡一笑,“我知道的遠不止這個。”

奇異的,他沒有自稱朕,她愈發地詫異了,脫口而出道:“還有什麽?”

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手件上的繁覆刻花,目光透過窗欞投射出去,落在院中的一棵參天老樹上,翻過隆冬,枯落的葉又呈現出新綠姿態。泠風拂過,枝葉於喁。他眼底有莫測的意態,沈吟道,“還有……司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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